社会透视
零售业变化悄然发生 “消失”的小菜贩
【博览财经特稿】凌晨3点的北京,来广营蔬菜批发市场的灯光已经亮得刺眼。苏文的丈夫握着小货车方向盘,车轮碾过寂静的街道,车厢里的空菜筐子晃荡着发出“哐哐哐”的声响——这是2010到2022年间,他们每天几乎不变的开场。
来菜摊的年轻人刚开始减少时,苏文并没有太在意,因为年轻人不是买菜的主力人群。而等她回头来看,她所依赖的那家超市因为吸引不了年轻顾客而陷入亏损——受线上平台冲击,以及线下零售业态变革的影响,传统超市的弊端逐渐显现出来。当这家超市应声倒闭,苏文的菜摊也随之关闭。
他疲于解释,为何他清晨从农户手中收上来的蔬菜,卖相比平台和大超市的差,价格却更贵。他也试着改善服务,接入外卖平台,但配货就得让他多加一个人工成本。消费者也懒得听解释,挑挑拣拣,扭头便离店了。
2008年,她到美国一家生态农场实习时,开始反思工业化农业与传统农业的关系。她观察到,沃尔玛等大型连锁超市壮大的同时,美国乡镇的小商铺一点点消失、社区市场逐步衰败。这似乎是现代化、标准化、连锁化商业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,如今中国的大城市也走上了这条路。
而那些存在了几十年的菜摊,却在这场时代变革里慢慢褪色。那些带着泥点的青菜、带着烟火气的闲聊,天不亮就去进货的小菜贩,正在标准化的浪潮里一点点淡去,成了现代化进程中渐渐远去的背影。不过,那些告别了菜摊的人,也努力寻找着新的生活方向。
苏文与北京的缘分,要从1998年算起。当年她揣着简单的行李,陆续来过北京好几次,在烤鸭店里打过工,自己也开过小饭店、小商店。2010年左右辗转到天通苑时,已经尝遍了异乡谋生的酸甜苦辣。
她的生意经很简单:“质量要好,薄利多销,以诚待人。”为了拿到新鲜又便宜的菜,她丈夫每天奔波于来广营、新发地市场批发蔬菜。新发地离得远,前一天下午就得把第二天的菜准备好;来广营的市场近一些,当天凌晨3点出发拿货;有时听同行聊起近京片区靠谱的农户,也会开车去农户地里批量进货。
起初,她的摊位不起眼,但只用了两年时间积累,摊位前就开始排队,最多时一天能卖一两吨菜。她的菜摊品种也最多,100多种蔬菜摆得满满当当,满足不同顾客的需求,是超市里最热闹的角落。
从最初摆摊卖鱼卖菜,到如今已经有三家生鲜连锁门店,蒋杰在苏州工业园区投入了六年时间。苏州工业园区,是中国排名前列的工业园区,137万人在这个区域中生活、工作。说是三家连锁店,实际上门店并不大,坐落在社区、菜市场,忙活几年也不可能大富大贵。“各行各业都不景气,可蔬菜不一样,再差也有人买,不会倒闭。”蒋杰说,他卖菜图个收入安稳,一年下来比自己打工强一点。
他自己凌晨跑农户地里收菜,同行们会互通信息,哪里有好菜他一清二楚。他卖菜主打“本地露天菜、不打农药”,因此卖相没有生鲜超市的好。超市里的菜码得整整齐齐,包装也好,但他的菜不打农药,农民也不会包装,菜到店里时还带着泥土。许多顾客看到这种品相的菜发出疑问,他也会耐心解释,逐渐取得了不少顾客的信任。他挺自豪的,因为有些顾客就只认他家的菜。无论在北京天通苑还是苏州工业园,在清晨的地铁口涌出赶早班的人潮、写字楼的玻璃门刚被第一波打卡族推开之前,街角的菜摊早已支起沾着露水的箩筐。菜摊不大,却像大城市里一盏暖灯,守着为数不多的烟火气,让奔波的人还能摸到生活最鲜活、最踏实的模样。
北京高碑店原住民陈冲(化名)几乎不买菜,但他的记忆中,小菜贩是生活里不可缺少的背景板。他的母亲在过去几年迷上了抢菜——每天一大早起来,就跟同村的姐妹们坐上公交车,来到朝阳大悦城附近的一家生鲜超市抢菜。
苏文的菜摊晚上8点半关门,夏季延长到9点。这时下班晚的年轻人是买菜的主力军。摊子上的菜已经剩得不多,但苏文也总能从摊角翻出最嫩的一把。2020年之前,线上买菜还只是少数年轻人的新鲜尝试,她的菜摊靠着“看得见、摸得着”的实在,稳稳占着一方天地。当听到身边有人说现在线上外卖就开始买菜时,苏文没太在意,“年轻人图方便,但他们不是买菜的主要人群”。这对苏文几乎没什么影响。
苏文没有趁机涨价,还是按往常的薄利卖,“都是老主顾,不能坑人家”。她运营起了“私域流量”,建了个微信群,把老顾客拉进来,每天发新到的菜,有人要菜就帮忙打包,方便的自己来取,不方便的就送过去,群里很快就满了500人。
在这场竞争中,平台烧钱补贴成为常用手段,把蔬果价格打下来,压到“地平线”的水平。彼时,0.99元一份的蔬果、免费送的鸡蛋比比皆是,对传统蔬果销售渠道造成了巨大冲击。多位蔬菜摊贩表示,由于社区团购补贴战影响,菜市场客流量明显下降,生意大不如前。
有老主顾跟苏文念叨“线上的白菜比咱便宜几毛钱”,她拿起手机看了看买菜软件,发现上面的菜按克数标着价,“500克3.5元”,乍一看跟她的摊位差不多,可细算下来,线上偶尔还会发优惠券,价格的确更低。
而盒马、美团这些平台,有专门的分拣员挑菜、打包,不仅能送菜上门,还能保证“半小时达”。好在她的核心用户依然是爱逛菜市场的中老年人群体,即便年轻人逐年下降,她的菜摊也依然能维持得不错。
那一波社区团购混战时,一线城市的小菜贩或许还没有意识到,这场变化对他们的影响如此彻底。一位零售行业从业者表示,在经历了社区团购的价格竞争后,无论是线上还是线下,消费者对价格都格外敏感,这也进一步推动了零售行业的硬折扣化转型。
比单纯价格战影响更深远的是,平台与供应链改革深度结合在一起,推动零售行业革命。生鲜蔬果作为消费者复购率最高的商品,几家平台都想要做出价格优势。与他们相比,小商贩、小超市、小型连锁超市,很难取得价格优势。
在2022年之后,几家盒马NB店开进了苏州工业园区。NB店是盒马旗下的一种社区折扣店,主打小店型,其中大部分商品为生鲜、蔬果、烘焙,以及盒马自营的产品。目前在长三角地区已有接近300家门店。
今年初,蒋杰咬咬牙新开了一家店,选在苏州工业园区里曾经人流量很大的菜场。结果却给了他当头一棒。“以前听说这里商户都赚钱,进去才知道,人流量早没了,一个月营业额才2万元,半年亏了7万多元,只能关了。”他后来才明白,菜场的人流量少,一半是因为线上分流,另一半是苏州工业园自身发生变化,不少工厂搬迁,人流量比他想象中少很多,撑不起这摊生意。
起初,苏文还不愿意放弃,在老顾客的帮助下,就近找了个新的店面。但是新店的维持遇到许多困难,首先每月1万元的租金就压得她喘不过气,营业执照还迟迟办不下来,丈夫又回老家照顾年迈的父母,没人帮忙进货,苏文一个人撑不起生意。她微信群里的订单从一天1000多元降到寥寥几笔。最终,苏文决定告别菜贩生涯,去另一家超市做熟食导购。还有突围的机会吗?
高学历“农民”石嫣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在巨变的时代中突围。2016年第一次见到石嫣时,被阳光晒得皮肤黝黑的她,坐在自己位于北京顺义的农场里,聊着如何不用农药、化肥种出健康、无污染的蔬菜,双眼放光。
她几乎做过所有线上平台,有赞、微店、抖音、小红书,在社区团购兴起之时,还曾与一家名为“春播”的平台合作。在商业世界,并不会因为她是博士,就给她额外的优待,石嫣照样遇到许多问题,比如“春播”合同里的账期是一个月,实际上要等足足三个月才能拿到钱。更让她揪心的是,后来“春播”倒闭,不少和它合作的农人被欠了几十万元货款。
她认为,6元/斤的“有机韭菜”根本不成立,平台放出这样的价格,主要是为了引流,实际上究竟是不是真“有机”,或者农民能不能保本,值得商榷。
无论如何,但农人们需要更多的渠道。石嫣观察到,大型连锁超市、平台们偏好大规模、标准化的生产基地,小农与小菜贩这类深度捆绑的个体经济,也在城市化、现代化和工业化的进程中成了历史的背影。
最近,他还动了“摆地摊”的念头。经营一家门店要从早6点半开到晚7点半,房租、水电、员工工资加起来成本太高,要是摆地摊,上午卖完就走,能省不少钱。
偶尔路过天通苑,她会想起以前凌晨3点的批发市场,想起摊位前排队的老街坊,想起那些被新鲜蔬菜填满、为蔬菜奔波劳碌的日子。那些日子,有上一个时代最生动的烟火气,也是她在这座城市里最踏实的时光。
烟火气会改变,烟火人间不会消失。大时代之下,龙头企业通过自我革命重塑行业叙事,接受变化的人们更多是顺应变化,寻找新机。(来源:财经杂志 作者:胡苗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