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分享】武侠小说中最出色的局面

编者语：

这是严锋老师从前在天际闲闲书话发的一个帖子，分析《天龙八部》中天龙寺群僧斗鸠摩智的一段，不是正式的文章，以是笔墨比力散乱，纯为表达对金庸的敬意。天龙寺并非《天龙八部》中武学泰山北斗，但金庸把这些僧人个个写得派头非凡，令人悠然向往。线索分明，对节奏氛围的把握堪称入迷入化。敬请阅读。

文/严锋（复旦大学中文系传授）缘起：段誉满身真气失调，危在旦夕，他的伯父保定帝带他去处天龙寺高僧告急。
先容天龙寺与大理国皇族渊源的一段笔墨，三言两语，恰到利益，又味道十足：
天龙寺在大理城外点苍山中岳峰之北，正式寺名叫作崇圣寺，但大理百姓叫惯了，都称之为天龙寺，背负苍山，面对洱水，极占形胜。寺有三塔，建于唐初，大者高二百余尺，十六级，塔顶有铁铸记云：“大唐贞观尉迟敬德造。”相传天龙寺有五宝，三塔为五宝之首。
段氏历代先人做天子的，每每避位为僧，都是在这天龙寺中出家，因此天龙寺便是大理皇室的家庙，于天下诸寺之中最是尊荣。每位天子出家后，子孙逢他生日，必到寺中朝拜，每朝拜一次，必有奉献装修。寺有三阁、七楼、九殿、百厦，规模弘大，构筑精丽，便是中原如五台、普陀、九华、峨嵋诸处佛门胜地的名山大寺，亦少有其比，只是僻处南疆，其名不显而已。
到了天龙寺，见过各高僧，个个宝相庄重，但是藏起来一个最高级的，留作牵挂：

东首的一个僧人脸朝里壁，一动不动。

在巨大的天龙寺，连天子也恭敬审慎，这也是金庸造氛围的伎俩：

保定帝知道‘牟尼’两字乃是沉寂、缄默沉静之意，此处既是牟尼堂，须当语言越少越好，于是要言不烦，将段誉身中邪毒之事说了，末了道：“祈恳四位大德辅导明路。”

不要鄙视这个小小的“牟尼”的细节，其他武侠作家根本上写不出这种有文化含量的小细节。
就在各位高僧不吝泯灭真力为段誉治疗的时间，更高级的智慧出现了：面壁的枯容老僧人发出了“狮子吼”（又是一个有文化含量的小名词），点明白劲敌将至，为段誉徒耗功力乃是愚笨之举。
大魔头鸠摩智还没有进场，他的信就先声夺人：用黄金打成极薄的封皮，上用白金嵌出笔墨。其内容虽包藏极大祸心，却是写得合情，公道，正当。
形势危急，惟有以绝学六脉神剑迎敌，但是当此武学衰危之际，却需集六位绝顶高手之力方可练成，高僧只有5个，是6缺1的格局，但是...

枯荣忽道：“咱们倘若分别练那六脉神剑，岂论是谁，终究内力不敷，都是练不成的。我也曾想到一个取七的法子，各人修习一脉，六人一齐脱手。固然以六敌一，胜之不武，但我们并非和他单独交锋争雄，而是保经护寺，就算一百人斗他一人，却也说不得了。只是算来算去，天龙寺中再也寻不出第六个指力相称的妙手来，自以为此犹豫难决。正明，你就来凑充数罢。只不外你须得剃个光头，改穿僧装才成。”他越说越快，好像颇为高兴，但语气还是冷冰冰地。

妙就妙在“越说越快”和“语气还是冷冰冰地”上。老僧人修为固然已趋极高地步，但确实如厥后鸠摩智所品评的那样，仍旧是“半枯半荣”，未能心如死水，照旧高兴了。
这个非常精妙的“越说越快”，也是其他武侠小说家绝对写不出来。
但是立刻又出现了一个困难，六脉神剑不传俗家子弟，天子也不可。
但是天子立刻乐意剃度。啊，这个天子不得了，气魄啊。
枯荣为天子剃度，讲了一通佛法，趁便还露了一手绝顶神功，此时视角是从段誉眼里看去：

只见枯荣大家伸出右手，反过来按在保定帝头上，手掌上似无半点肌肉，皮肤之下包着的便是骨头。枯荣大家仍不转身，说偈道：“一微尘中入三昧，成绩统统微尘定，而彼微清真寺亦不增，于一普现难思刹。”手掌提起，保定帝满头乌发尽数落下，头顶光秃秃地更无一根头发，便是用剃刀来剃亦无这等干净。段誉固然大为惊奇，保定帝、本观、本因等也无不佩服：“枯荣大家参修枯禅，功力竟已到云云高深地步。”

然后众僧演练六脉神剑，恰好被段誉全部看在眼里，这是他学习六脉神剑的开始，从写作的角度来看，很天然，一点也不委曲。
大魔头终于来了，也是从段誉的角度看来：鼻端突然闻到一阵柔和的檀香，跟着一声如有若无的梵唱远远飘来。 味道和声音先过来。红楼梦里常用这种伎俩，金庸受中国古代小说，尤其是红楼梦的影响是很深的。
段誉不愿躲避，这是金庸常用的褒扬伎俩。枯荣大家道：“誉儿，你坐在我身前，那大轮明王再锋利，也不能伤了你一要毫毛。” 他声音还是冷静冰冰的，但语意中颇有傲意。哈哈，我很喜好这个老僧人。
然后出现了一个金庸那边很稀有的分行短句：

霎时间牟尼堂中沉寂无声。

是不是有点向古龙学习的意思？
大魔头照旧只闻其声，成熟作家总是很从容的，好东西逐步端出来。他不急，他让你急：

过了好一会，只听得本因方丈道：“明王法驾，请移这边牟尼堂。”另一个声音道： “有劳方丈领路。”段誉听这声音甚是密切谦恭，彬彬有礼，绝非强凶霸横之人。

大魔头一开口就把我方最高级人物镇住了，真是先声夺人：
大轮明王道：“冒犯！”举步进了堂中，向枯荣大家合什为礼，说道：“吐蕃国晚辈鸠摩智，拜见先辈大家。有常无常，双树枯荣，南北西东，非假非空！”
段誉寻思：“这四句偈言是什么意思？”枯荣大家却心中一惊：“大轮明王博学博识，果然名不虚传。他一见在面便道破了我所参枯禅的来源。”
大魔头毕竟是什么容貌？照旧从段誉眼中看出，金庸对叙事视角是很讲求的：

段誉心想：“这位大轮明王不知是何容貌？”静静侧过头来，从枯荣大家身畔瞧了出去，只见西首蒲团上坐着一个僧人，身穿黄色僧袍。不到五十岁年龄，布衣芒鞋，脸上神采飞扬，隐隐似有宝光活动，便如是明珠宝玉，天然生辉。段誉向他只瞧得几眼，便心生钦仰密切之意。

下面的笔墨，高潮叠起，越来越出色，简直令人眼花缭乱。
大魔头要借六脉神剑剑谱，晓之以情，动之以礼，说得简直太美丽了，这还不算，他拿出了杀手锏，要用少林七十二绝艺来换六脉神剑：
却见鸠摩智揭开金箱箱盖，取出来的竟是三本旧册。他顺手翻动，本因等瞥眼瞧去，见册中有图有文，都是原墨所书。鸠摩智注视着这三本书，突然间泪水滴滴而下，溅湿衣襟，模样形状哀切，悲不自胜。本因等无不大为惊奇。
枯荣大家道：“明王心念故友，尘缘不净，岂不愧称‘高僧’两字？”
大轮明王垂首道：“大家具大智慧，大神通，非小僧所及。这三卷武功诀要，乃慕容老师手书，论述少林派七十二门特技的要旨、练法，以及破解之道。”
呵呵，“泪水滴滴而下”，这个句子好吧。情理交加，假如其时在天龙寺主持大局的是我，肯定立刻就拿出六脉神剑来换了，没啥好说的。
幸亏不是我。
大魔头再加一层砝码，就地露了一手，演练‘拈花指’、‘多罗叶指’、‘无相劫指’。不说别的了，就这名字，岂是其他武侠小说家想得出来的？
不要说我了，其他高僧都砰然心动。然而...
枯荣大家道：“本因，咱们练功习艺，所为何来？”
本因没推测师叔竟会云云扣问，微微一愕，答道：“为的是弘法护国。”枯荣大家道： “外魔来时，如果吾等道浅，难用佛法点化，非得脱手降魔不可，该用何种功夫？”本因道：“若不得已而脱手，当用一阳指。”枯荣大家部道：“你在一阳指上的修为，已到了第几品地步？”本因额头出汗，答道：“门生根钝，又兼未能精进，只修得到第四品。”枯荣大家再问：“以你所见，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与少林牛花指、多罗叶指、无相劫指三项指法相较，孰优孰劣？”本因道：“指法无优劣，功力有高下。”枯荣大家道：“不错。咱们的一阳指若能练到第一品，那便怎样？”本因道：“渊深难测，门生不敢妄说。”枯荣道：“倘若你再活一百风，能练到第几品？”本因额上汗水涔涔而下，颤声道：“门生不知。”枯荣道：“能修到第一品么？”本因道：“决计不能。”枯荣大家就此不再语言。 ”
出色啊，这是真正的苏格拉底式的“精力助产术”，就是老苏再世，也不外云云。叨教，古龙写得出这种对话吗？黄易写得出这种对话吗？温瑞安写得出这话吗？
斗智斗嘴到此竣事，天然要进入斗勇阶段。开打了。
这是最高级别的武功比力，动刀动枪未免太庸俗了，以是：
只见他左手拈了一枝藏香，右手取过地下的一些木屑，轻轻捏紧，将藏香插在木屑之中。云云连续插了六枝藏香，并成一列，每枝藏香间相距约一尺。鸠摩智盘膝坐在香后，隔着五尺左右，突击双掌搓板了几搓，向外挥出，六根香头一亮，同时点燃了。众人都是大吃一惊，只觉这催力之强，实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。但各人随即闻到微微的硝磺之气，猜到这六枝藏香头上都有炸药，鸠摩智并非以内力点香，乃是以内力磨擦炸药，使之烧着香头。这事固然亦甚难能，但保定帝等自忖勉力也可办到。
藏香所生烟气作碧绿之色，六条笔挺的绿线袅袅升起。鸠摩智双掌如抱圆球，内力运出，六道碧烟逐步向外弯曲，分别指着枯荣、本观、本相、本因、本参、保定帝六人。他这手掌力叫做‘火焰刀’，虽是虚无缥缈，不可捉摸，却能杀人于无瑚，实是锋利不外。此番他只志在得经，不欲伤人，是以点了六枝线香，以展示掌柜力的去处形迹，一来显得有恃无恐，二来意示慈悲为怀，只是比力武学修为，不求杀伤性命。
那里以一敌六，旁边另有一个傻小子看得欢欣鼓舞，这是又一条并行睁开的线索，段氏第一高手正在卓然成形：
段誉瞧瞧少冲剑，瞧瞧关冲剑，又瞧瞧商阳剑，东看一招，西看一招，对照图谱之后虽能明确，终究是缭乱无章。正自凝思瞧着‘少衡剑’的图谱时，忽见一根枯唐的手指伸到图上，写道：“只学一图，学完再换。”段誉心念一动，知是枯荣大家辅导，回过头来，向他微微一笑，表示致谢。
这一看之下，他笑脸登时僵住，原来面前所出现的那张面目面貌奇异之极，左边的一半表情红润，皮光肉滑，有如婴儿，右边的一半却如枯骨，除了一张焦黄的面皮之外全无肌肉，骨头突了出来，宛然便是半个骷髅骨头。他一惊之下，立时转过了头，一颗心怦怦乱跳，明知这是枯荣大家修习枯荣禅功所致，但这张半枯半荣的面目，着实太过吓人，一时无论怎样不能定下心来。
忙里偷闲，到如今才写出枯荣的真面貌，这就像音乐中，办理总要在背面才出现。高明的写法就是要藏，要拖，要前戏，要differance。再看看二三流的武侠写手，什么东西都是一开始就都交接得一清二楚，一览无遗，差劲之极。
那里的打架也进入白热化：
忽然之间，只听得鸠摩智身前嗤嗤声响，‘火焰刀’威势大盛，将五人剑招上的内力都逼将返来。
原来鸠摩智初时只取守势，要看尽了闪脉神剑的招数，再行反击，这一自守转攻，五条碧烟盘旋飞舞，灵动无比。那第六条碧烟却仍旧停在枯荣大家死后三尺之处，稳稳不动。枯荣大家故意要看破他的本相，瞧他五攻一停，能支持到多少时间，因此始终不脱手攻击。果然鸠摩智要恒久稳住这第六道碧烟，消耗内力颇多，终于这道碧烟也一寸一寸的向枯荣大家后脑移近。
段誉惊道：“太师伯，碧烟攻过来了。”枯荣点了颔首，睁开‘少商剑’图谱，放在段誉眼前。段誉见这路少商剑的剑法便如是一幅泼墨山川相似，纵横倚斜，寥寥数笔，却是剑路雄劲，颇有石破天惊、风雨大至之势。段誉眼看剑谱，心中挂念着枯荣后脑的那股碧烟，一加头间，只见碧烟离他后脑已不外三四寸远。惊叫：“警惕！”
枯荣大家反过手来，双手拇指同时捺出，嗤嗤两声急响，分鸠摩智右胸左肩。他竟不挡仇人来侵，另遣两路厅失急袭反攻。他料得鸠摩智的火焰刀内力上蓄势缓进，真要伤到本身，尚有半晌，倘若后发先至，当可打个措手不及。
鸠摩智思虑精密，早有一起掌力伏在胸前，但他推测的只是一着攻势凌厉的少商剑，却没推测枯荣大家双剑齐出，分袭两处。鸠摩智手掌扬处，挡住了刺向本身右胸而来的一剑，跟着右足一点，向后急射而出，但他退得再快，总不及剑气来如电闪，一声轻响已往，肩头僧衣已破，迸出鲜血。枯荣双指回转，剑气缩了返来，六根藏香齐腰折断。本因、保定帝等也各收指停剑。各人久战无功，早在暗暗担心，这时方才放心。
实在以六敌一，胜之不武，但第一阵鸠摩智竟然认输，确系高手风范，更显成竹在胸：

鸠摩智不答，闭目默念，过得一盏茶时分，睁开眼来，说道：“第一仗贵寺稍占上风，第二仗小僧好像已有胜算。”本因一惊，问道：“明王还要比拚第二仗？”鸠摩智道：“大丈夫言而有信。小僧既已答应了慕轻易老师，岂能畏难而退？

然后进入这一回的高潮，今后的出色之处，已超出我语言所能形容的范围，各人本身去找来欣赏吧。
我从前也很想写武侠小说，也写了一些不成样的片断，但是每次看大理天龙寺高僧斗法的这一段，就沮丧灰心，心灰意懒，终于放弃了。（完）